云山上有一层冬至落的雪,每至春夏,会化为一条小溪,自山顶潺潺而流。这条溪河不深不浅,但在半山腰处连着一道断崖,再下就是瀑布,母亲总拎着她的耳朵告诫她不要跑到这边来,但宫雨停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。
那天她一个人偷跑出来,不慎跌进溪流,她不会水,一时慌了神,在水中扑腾了两下,有人拎住她的后领,把她从水中提了出来。
宫雨停浑身上下湿漉漉的,胡乱抹了把脸,才看清救她之人——肤色如同照在死人身上的月光,眉间残余褪色的刺青,隐约可见日月同辉的纹样,身躯被破旧的粗衣麻布裹得严密,两只眼仁和行走在夜间的黑猫一般大,眼角松散的细纹昭示着她不再年轻。
宫雨停愣愣地眨了下眼,睫羽滴落一滴清水,在女人衣裳上留下了残痕。
“你”宫雨停一顿,垂眸道,“谢谢你救我。”
女人粲然一笑,将她安置好后就要离去,宫雨停焦灼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,“我的话本呢?”
女人驻足回踵,步履在指甲嵌满脏泥的少女跟前停下,她蹲下来,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,清声道:“你在找这个?”
宫雨停动作一顿,目光落在女人手中之物,果然是她寻的那本话本。宫雨停谨慎地接过,怔然道:“多谢”
女人唇角微弯,笑道:“此物是我在半山腰上寻到的,上头的故事是你写的?”
宫雨停双手抱紧话本,面红耳赤地垂下头,低声回应:“是”
“你写得不错。”女人赞许道。
闻言,宫雨停一愣,眼底闪过一丝欣喜,道:“当真。”
女人看着她明亮清澈的双眸,眼中泛起旧梦般的涟漪,心中蓦然阵阵刺痛。半晌,她轻轻颔首。
这无异于给了宫雨停莫大的鼓舞,脸兴奋得红扑扑的,道:“你可是我的第一个读者,不如帮我下一个故事的主角取个名字?”
“我?”女人有些讶异。
宫雨停用力地点了点头,女人思索片刻,问道:“你可有心系之物?”
宫雨停脑中搜刮少顷,回道,“若是非要说一个出来,那便是绮园春那几棵美竹罢。”
女人微微颔首,目光望向四周,道:“何事非相思,江上葳蕤竹,取“葳蕤”两字甚好,再取百里奚之姓,就叫‘百里葳蕤’,如何?“
“百里葳蕤?”宫雨停眼波流转,细细咀嚼这四个字,脸上涌上雀跃,道,“甚好!”
再抬眼时,女人已然远去,只剩一个渐入暮色的朦胧背影,她急追两步,却被满地月光绊住了脚步。
宫雨停抱着磕伤的膝盖,喃喃道:“你都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”
回家后,她将这件奇事告诉了母亲,母亲听后花容失色,拿鸡毛掸子抽她,让她去祠堂罚跪。
之后,宫雨停再没能靠近那条溪流。
经此一遭,柳青竹差点死在床上,次日就起了高热,陷入梦魇,昏迷不醒。叶墨婷跪在床边给她喂药,汤汁却沿着唇缝滑落唇角,在绣枕上晕开褐色的残梅。她指尖微颤,用衣袖拭去溢出的汤药。
一刻钟后,白芷被请入慈元殿。见到柳青竹伤势,白芷咋舌,不禁瞥了眼一旁神色自若的女人。叶墨婷闲坐玫瑰椅上,淡然地抿了口茶。
白芷收回视线,为柳青竹探查伤势,不经意地问道:“伤势如此之重,为何不给她换件干净衣裳?”
叶墨婷品茶动作一顿,重重地将茶杯放下,清声道:“不能换。”
白芷一愣,旋即就要掀开女人的下裙,却被叶墨婷用手拦了,白芷偏眸睨着她,带着一缕探究的意味。
叶墨婷莞尔一笑,凤眸含着霜,道:“就到这吧,白大人。”
白芷目光透出些许困惑,却很快融化在一室昏黄中,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真是孽报。”
“是,”叶墨婷双眼无神,指甲陷入拳心,喃喃道,“是她的劫,也是我的劫。”
白芷紧抿着唇,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。
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白大人从慈元殿正门而出,两袖揽清风,肩上落了几道细碎的光斑。
白芷回了太医院。琼瑶还在堂下罚跪,形销骨立,风一吹便摇摇欲坠,身侧不断掠过行色匆忙的医官,无暇施舍一眼,几人远远瞧见白芷回来,匆匆作了一揖便各司其事。
白芷渐渐垂眸,思忖片刻,她下了道令。
“即刻起,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都不许踏出太医院一步。”
这道令轻飘飘地落进琼瑶耳中,她苍白地回过头,还未看得真切,胸口却闷得喘不过气,她极力盯住紧闭的大门,眼帘缓缓合上,最后身子一歪,倒在了青砖上。
众人闻见动静,几道目光在空中交汇,白芷面不改色地抬手,道:“抬到床上去吧。”
白芷离开不到一个时辰,公主府的口信捎到了慈元宫。
叶墨婷似乎早有预料,听外头闹了半天才缓步而出。凤冠沉重,如日照金山,在光下熠熠生辉,随着金履临阶而下,侍婢齐哗哗跪了一排,只有一人挺直背脊,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。
叶墨婷冷冷地望过去——那是姬秋雨的心腹,她觉得有些面熟,好似在哪见过。
女官道:“殿下说娘娘护不住她的人,派我来接她回去。”